立春前后,垄里开始耕作了。水牛拖着沉甸甸的犁具,垂头奋力向前。铁铧掀开沉睡一个冬天的水田,草腥气和着泥土味扑面而来。农人尾随其后。这时,田埂上常有几个孩童在挖荠菜。与犁田的农人一体,成为民俗画。
荠菜是皖西人暮冬至春时的节令菜。走在乡野间,时不时见几个小孩拿把挑铲或者小锄头,挎着筐箩,蹲在地上挑荠菜。荠菜有大小多种,故乡所生者甚小,一丛丛紧钉在地上,只能从土中将它们连根挑起,抖去泥土,放入篮子里。
荠菜做法很多,可炒食,能入馅,做馄饨甚宜,在我故乡,多用作烫菜。将荠菜放入平菇的香汤里,放一匙油,鲜气一下子就上来了。
荠菜与豆腐一起,可做羹,与腊肉同炒也好。腊肉表里一致,煮熟切成片,透明发亮,色泽鲜艳,黄里透红,肥不腻口,金黄的腊肉有厚实的富贵味,荠菜碧玉,带着清凉的苦。一时甘苦自知。
天气暖了,河里春水碧绿,与岸上的麦苗秧禾互映。竹笋冒尖,蚕豆、豌豆开始拔高抽茎,芦苇爆出新芽。马兰头渐渐老了,紫红色的襄荷生出花苞,红彤彤的像笋尖。
襄荷滚刀切块,用青椒爆炒,一时怡红快绿,艳而不俗。还可以和豇豆、辣椒、生姜一起泡入菜坛子腌食,脆生生的。襄荷模样粗壮,腰身浑圆,不仅入馔,也能入药。马齿苋亦是如此。小时候,背部生痈,红肿胀痛,不得着衣。照仿医书所录,以马齿苋捣烂敷在患处,竟得痊愈。只是背上留下一个疤痕,那是故乡野菜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。
后来吃过一次马齿苋扣肉,肉味丰腴,抢去了野菜风致,并不见佳。这样吃法,盖了清味。我喜欢凉拌马齿苋。取其嫩茎夹叶,用开水烫软,切细放醋,洒上芝麻油,炒吃或凉拌皆可。这道菜做了几次,马齿苋入嘴滑嫩清脆,酸酸甜甜,伴着淡淡的清香,夏天吃来,格外清爽。
故乡的野菜里,郎菜名气大,却又深隐山中。
郎菜是一种通体微绿泛白、淡红带绒的野菜,用它配羊肉、胡萝卜、菌、粉丝,盛在白瓷盘里,丝丝相扣,缕缕粘连,让人舌底生津,齿隙留香。
郎菜还可放香油小葱,配腊肉清蒸。腌郎菜亦是美味。还有人将郎菜做成茶泡水饮用,据说味香爽口。
故乡的野菜,私意以野水芹居首。水芹叶子细小,根茎一节一节空心,生在低洼处的溪水小河边。小时候去河边玩,手一扭,顺手带一把水芹回来放辣椒清炒,倘若再掺一小块腊肉,我能多吃一碗饭。
除了野水芹,水边湿地亦蔓生鱼腥草,叶肥如荞麦,茎紫赤色,食来腥气汹涌。
还有蕨菜向阳,易采摘,薇菜喜阴,多长在河沟山谷间。
薇菜模样好看,刚长出来时,顶部曲卷如耳,毛茸茸的。它可久存,将其外棉絮状绒毛去掉,摘去芽株上的嫩叶,用开水焯透晒干揉搓即可一天持久柔嫩。
鼠曲草,在故乡称作茅香,谷雨时期,杂草现绿时,从田头地角、山落荒地上冒出来,毛茸茸一小撮。清明前后开花,圆锥花序,淡黄褐色,有光泽,花顶成坨。茅香含香豆素,可制香,故乡人多取其食用。据说亦可入药。
茅香粑做法甚繁。上山掐茅香,洗净后捣成凝膏状,淡绿如芥末。再将浸泡好的糯米磨成粉,添水与茅香膏揉成团,软硬适中,而后做成粑,以腊肉、竹笋、粉皮之类做馅。口味不同,馅可自选。做好后放锅中蒸,两刻钟即熟。熟后的茅香粑颜色墨绿,香、糍、软,别有风味。
野菜的好,依时令而来,顺应天时。春天的荠菜,暮春的马兰头和苜蓿,夏天的蒲公英、苦菜、马齿苋……这里有岁月时序,有乡土节气。
故乡遍地野菜,餐风宿露,随生随灭,再平常不过,因为生在田间地头山野的缘故,充盈着大自然的元气。丰年里,那些野菜被好食者采来,入菜入药入酒入茶,化成唇齿的缕缕滋味,也是另一种福泽绵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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